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刊发艺术论文论艺术带给我们的影响

分类:文史论文 时间:2014-06-05

  论文摘要:艺术的欣赏,虽然不同于艺术创作,没有那种整个生命投人其中的呕心沥血的辛苦,但是艺术欣赏本身,也一定是个人生命经验一次难得的释放。但是艺术欣赏是对我们理知层次的一种提高,伎我们从单一狭窄的理知思维中解放出来。因此,真正使我们进入艺术欣赏核心的,永远是艺术作品本身。分析性的资料或许有佐助的好处,但绝不能代替艺术欣赏经验本身。

  在艺术创作的领域,个体生命的投入非常深,因此,艺术创作常常被形容为一种类似生产婴儿的过程。中国清代的伟大文学作品《红楼梦》是作者曹雪芹生命最后十年呕心沥血的创作;俄国19世纪伟大的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(Dostoevsky)也以最后十年的生命,投入于他最后的作品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。这两部伟大的小说,都没有完成,但似乎丝毫不影响它们在人类文学史上长远广大的影响。

  曹雪芹写作《红楼梦》时已经是家业颓败、穷困潦倒,他对自己一生的回顾,有极深的眷恋、感叹,他形容这本书是: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;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。”

  好的艺术创作往往是创作者个人执著的痴迷。“痴”这个字,在中国艺术中常常被用到,用来形容艺术创作中最动人、最不可解,执著而又专注,以至浑然忘我的那种情境。

  “痴”在一般世俗的意义上,并不是一个有正面意义的字。从字形上来看, “痴”是“广”的部首,合起来,是“理知”的“病”。我们一般说“白痴”,大约也特别指智能上的某种障碍。但是,在中国,许多艺术创作者喜欢“痴”这个字,也有许多艺术的欣赏者,把“痴”当成欣赏艺术的最高情境,·我们在一般日常生活中,也常常听某一个人形容自己阅读小说、看电影、欣赏舞蹈或听音乐,到了“如痴如醉”的地步。

  中国古代与“痴”有关的两个艺术家,一个是晋代的顾恺之,一个是元代的黄公望。

  顾恺之几乎是中国最早被著录的绘画创作者之一。他的《女史箴图》现在收藏在英国的大英博物馆,是中国早期的绘画杰作之一。顾皑之也以三国时曹植著名的文学作品《洛神赋》为题材画成了美丽的故事画,以后历代都有临摹,是绘画史上的名作。

  曹植的《洛神赋》据说是描写他一段隐秘不可告人的恋爱,曹植在爱情的失望与感伤中回家,路过洛水,神思恍惚,看到有一美丽的女子在水面云端飘飞,旁边的人告诉他那就是洛水之神——窃纪。曹植因此写下了动人的《洛神赋》,是中国非常早的一篇专门描写女子美丽形貌的文章。这样美丽的传说,加上文字的优美,当然激发了画家顾皑之用绘画表现的渴望。

  年代太久远了,顾恺之的《洛神赋》原作已经失传,但是依据宋代的摹本,我们还是可以感觉到顾恺之塑造的“洛神”容貌举止细腻,衣带裙据飘飞,的确是凌波微步、仪态万千的女神。

  历史上赞美顾悄之,说他“画绝、才绝、痴绝”。

  “绝”有“登峰造极”的意思,表示顾俏之绘画、比的“一绝”。才能都到了无人可

  我们对“画绝”“才绝”,都比较容易了解。在绘画、才学方面的努力,达到一种无人可比的登峰造极之境,使人鼓掌喝彩。

  但是,怎么解释“痴绝”呢?

  “痴”如果是一种“理知”的病变,为什么在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两方面都如此被特别看重呢?

  元代的大画家黄公望,以“大痴”作为他画画的名号。不但要“痴”,而且要“大痴”,似乎也继承了顾恺之以下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的传统。

  正如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的感慨:“都云作者痴。”

  “痴”是一种状态,是在艺术创作的领域,创作者完全忘掉现实的理知,像一个疯傻的痴呆者一样,一心专注于别人无法了解的领域的一种执著和沉迷。

  曹雪芹的痴,顾恺之的痴,黄公望的痴,都是经由艺术创作,把自己的生命提高到了一股理知以上的层次。

  在现实世界中,我们大多在追求“理知”。从小到大,我们的教育、我们的考试,也都在测验、培养我们“理知”的能力。一个是非题。训练我们判断“是”与“非”;一个选择题,训练我们辨别的能力。这种理知、分析、判断的能力当然对我们的成长有很大的帮助。

  但是,人是不是只需要理知、思维、判断?

  用一生的时间,培养了判断是非与选择的能力,生命就没有了介于是非之间、难以选择判断的时刻?

  当然不是。是不是说明我们的

  我们的生命,其实充满了各种复杂的矛盾。我们理知所能了解的部分,在整个宇宙中,其实微乎其微。

  真正的理知,到了深邃之处,也可能不是是非与选择。甚至,没有解答,只是一种近于“痴”的专注与执著而已。

  我们其实对“死亡”一无所知。科学上对“死亡”的界定,是心脏停止,是呼吸停止,是脑波停止,也都还有争论;而在广阔的哲学或宗教的领域,“死亡”更是不断被不同的理论所拴释。

  庄子曾经怀疑过简化的是非二分法。他说:“此亦一是非,被亦一是习F。”

  这种对于是非理知的质疑,为中国保留了一个个人继续执迷、探索、思考的过程。

  艺术创作中的“痴”,艺术欣赏中的“痴”,都非常像这种执迷、探索、思考,却又不断进人新的困惑的处境。

  艺术创作者呕心沥血,在创作的过程中,是一种“痴”;艺术欣赏者,在作品中陶醉痴迷,如醉如痴,也是一种“痴”。前者比较辛苦,后者则是分担前者的伤痛与喜悦,也同时释放了自己的忧伤与喜悦。

  因此,“如醉如痴”的确是欣赏艺术的一种情感,也是一种健康的态度。

  “醉”和“痴”都有一点逃开理知的暗示。

  我们平常的现实生活中,“理知”的运用太多了,我们总是用太过目的性的方式看待生活,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,一切都从现实的利益考虑,一切都斤斤计较。但是,当我们微“醉”和微“痴”的时候,我们会忽然发现生命除了现实之外,还有其他海阔天空的领域,我们借着艺术欣赏上的“醉”和“痴”,把自己从狭窄的理知世界中解放出来,得到一种自由,得到另一种对生命不同的爱与享受。

  因此,艺术的欣赏,虽然不同于艺术创作,没有那种整个生命投人其中的呕心沥血的辛苦,但是艺术欣赏本身,也一定是个人生命经验一次难得的释放。

  我们是否曾经被一首诗感动,到了眼热心酸的地步呢?唐代的李商隐写他自己的爱情,写到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,我们或许都心中一惊。我们小时候也许养过蚕,看到春天的蚕,不断吐丝,把自己缠绕起来,那吐丝的过程,其实也就是一个生命死亡的过程,然而,它那么专注,那么执著于完成一个茧;蜡烛也是我们熟悉的经验,蜡烛一燃烧,放出了光亮,也同时是它毁灭自己的过程。李商隐这首诗,一般被认为是一首恋爱的诗,但是,好的艺术作品,经历一千年,与千千万万人分享它的忧伤与喜悦,通常都不会狭窄到只是很个人的恋爱。或者说,李商隐是借着自己对爱情的执著痴迷,分享了春蚕与蜡炬的生命的庄严,又借着春蚕与蜡炬,和我们分享了生命不可言说的美丽与辛酸的情境。

  在这首诗的欣赏中,我们可以借由李商隐的生平传记,经由唐代社会的一些资料,经由一些有关诗的典故或格律的知识,来增加我们欣赏的信心。

  但是,我们已经在前面讨论过,艺术欣赏是对我们理知层次的一种提高,伎我们从单一狭窄的理知思维中解放出来。因此,真正使我们进入艺术欣赏核心的,永远是艺术作品本身。分析性的资料或许有佐助的好处,但绝不能代替艺术欣赏经验本身。

  李商隐的生卒年代、李商隐的出生地、李商隐做过什么官、哪一年中进士,这些是属于理知范围的资料,我们在其他课程中,都可能有机会得知。这种理知的训练也比较容易用考试来测验一个人的用功程度。例如:李商隐生于哪一年,可以设计成是非题,或选择题,答案也只有一个。

  但是,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,好像一下于说出J我们自己的心事,使我们经验到生命中那种自负而辛酸的记忆,使我们仿佛感觉到一种至死无悔的爱的执著,使我们一刹那经验到宇宙间一种生命本质的庄严,使我们有了生命的慨叹、观照,使我们对这似乎又可爱又可怜的生命有了一点点领悟,这些,远远超出一般是非题与选择题的判断,也远远超出理知的范畴,是我们与自己、与历史、与直古宇宙的对话,没有人可以测验,也没有人可以判断。

  艺术欣赏的态度,其实是一种专注。我们在聆听贝多芬的《第九交响曲》时,感觉到一种层层的阻碍,而生命在阻碍中前行,一次一次地仆倒,一次一次地沮丧与绝望,而最后,不知道是不是通过了一切的阻碍,只是感觉到阻碍已不再成为压力,因为生命的前行找到了自己的意义,可以昂首挺胸,可以高声欢唱,可以站起来迎向巨大的光明。我们专注地进入声音的领域,声音会告诉我们有关贝多芬的种种:和我们一样,和大部分的生命一样,他,有过梦想,有过渴望,有过梦想的破灭,有过致死的沮丧与悲痛,然而,他也和我们一样,要穿过那黑暗、幽邃、阴郁的通道,努力攀爬到光明的顶峰。

  在贝多芬的乐曲中使自己热泪盈眶吧!也许从来没有一种课程,使我们知道“热泪盈眶”的意义。生命,只有在触到自我最深的底层时,才可能热泪盈眶。而一切对生命的理解与信仰,都要从“热泪盈眶”开始。

  “热泪盈眶”中,没有绝对的是非,没有选择的武断, “热泪盈眶”是因为我们知道生命艰难,我们愿意向艰难中挣扎的生命致敬,我们不去判断生命的是非,我们只是致敬,致敬不只是理知,也是一种信仰。

  艺术的欣赏也正是一种对生命宽容的学习。

  一般来说,人在现实中,常常有从个人利益出发的喜恶爱恨。

  但是,在艺术欣赏的过程中,往往可以把这种太过个人的利益抽离,使我们的喜恶爱恨可以扩大,也可以提升。

  例如,我们阅读小说时,小说中的人物,有时候会很近似现实中的人物,而小说中的人物,又不完全是我们现实中的人物。这种艺术上的若即若离,使我们在阅读小说时,得以与现实保持一种游离关系,也保持一定的距离来观察现实,对现实的喜恶爱恨就不会那么胶着,相对有了可以净化和沉淀的机会。

  越伟大的文学,越伟大的艺术,越有能力使人对现实进行持续不断的思考与反省,也往往使一件好的文学或艺术作品使人看了又看,听了又听,似乎永远可以获得启发与满足。

  《红楼梦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许多人都反复阅读着这部小说,而且都有共同的一种奇异经验,就是:不同的年龄读《红楼梦》,会有不同领悟和启发。

  一般来说,一部小说,如果只是一个故事,阅读完之后,知道了故事情节,就不会想读第二次。是什么因素使人想一再阅读《红楼梦》?为什么在每次阅读中会得到不同的经验呢?

  我们大概逐渐会发现:文学艺术上的阅读,不只是在阅读作品,其实也有一部分在阅读自己。艺术欣赏的过程,不只是欣赏艺术作品,也同时是在学会以宽容之心欣赏自己和他人的生命。

  《红楼梦》提供了许多人物的典型,贾宝玉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他摇摆于薛宝钗和林留玉之间的爱情成为全书的主轴。十几岁的少男、少女,他们彼此眷恋、向往,爱恨纠缠,使我们想到自己年少时的种种。随着全书的发展,我们也仿佛经历着一次青春的爱恨,只是,随着年龄的不同,对爱根的看法也可能很不一样,年少时执著缠绵的恋爱,很可能在中年以后,会变成一种淡然一笑的自嘲。因此,曹雪芹不只提供了他的爱情,其实也伎读者在他的世界中经历了每一个人自己的成长与变迁。好的文学与艺术一定会留很多的余裕与空白给欣赏者自己去避游。文学与艺术,借着“欣赏”这样的心情,跨越了创作者与阅读者,跨越了时间与空间,使我们觉得文学与艺术中的事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心事,可以与古人对话,也可以与不同族群、不同文化领域的人对话。

  因此,我们说,艺术欣赏是学习宽容。《红楼梦》中也有心机狡诈的人,如王熙风,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,却非常好强,喜欢表现自己的能力。她与尤二姐争风吃醋,便设计害死了尤二姐,我们初读这段,大概都会觉得王熙风狠毒,但是,作者还是很心平气和地写王熙风其他的事:她年纪轻轻,一个人掌管几百口人的大家族,处事非常果断明快,又很像一个自主能力强的现代女性。

  曹雪芹在小说中不让我们立刻觉得谁是好人、谁是坏人,《红楼梦》的每一个人物似乎都有可爱之处,又都有可怜之处。好的文学与艺术让我们学会用更全面的方式去“欣赏”一个人,而不是用片面的成见去判断一个人。

  我们在现实中,一定也常常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或不喜欢的人。不喜欢的人,做同学或做同事,朝夕相处,大概是很痛苦的事。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成见,有对他人“不喜欢”的判断。如果有机会用欣赏小说中人物的方式去观察这个自己“不喜欢”的人,你可能会发现好的小说不会单方面只写坏人的坏,或好人的好,因此,我们就需要一种全面周全的观察,也慢慢会发现,世界上并没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,一个人大多受周遭环境的影响,形成某种特性,小说或艺术,都是要处理这种特性,也就必然要抛弃成见,逐渐养成对人的“欣赏”,而不是“判断”。

  因此,我们可以说,怀有艺术欣赏的心情去看人生,是一种有福气的生命。因为“欣赏”是一种包容,一种宽恕,一种同情与悲悯,也是一种真正的爱。

  在现实社会中,看到妓女,我们可能会咳之以鼻,觉得是败坏道德的人。这个妓女若是犯了罪,被人判定是谋杀亲夫,被押解到法院审判,我们大约也会不加怀疑地判断这是一个“坏”人吧。

  中国传统戏剧中大家非常熟悉的一出戏叫《玉堂春》,描写一个叫苏三的妓女,被进京赶考的书生王金龙爱上,在妓院中欢度一段时光,钱花完了,王金龙被赶出妓院,潦倒街头;苏三便偷偷拿了钱给王金龙,鼓励他去参加考试。王金龙赴考,中了状元;苏三却被妓院卖给一个性沈的商人为圭,被大妻陷害,下毒调杀了沈氏,苏三便被诬告为下毒的人,从此下狱,受尽苦刑。她从洪洞县被押解进省城受审的一段,叫做“苏三起解”,是许多人爱看的一段。通过戏剧的欣赏,我们忽然觉得苏三不再是我们成见中的“妓女”或“罪犯”,她和我们一样,有爱情的渴望,有对人的深情,她到了下狱受苦,仍念念不忘曾经信誓旦旦的王金龙,惦记着他的安危,希望有他的讯息。

  艺术的欣赏,一步一步,使我们学会了宽容,学会了以更全面的方式观照生命,使冰冷残酷的现实中多了一些温暖的深情。

  一片风景或一个人,被一个画家处理成一张画,就不只是一种现实,也同时加入了作者对风景或人的信仰与爱。我们透过画去看一片风景或一个人,也是在经验这风景与人所透露出的信仰与爱。

  我们在看一张画时,常常会忍不住赞美说: “画得真好,像真的一样。”我们在欣赏一个人的时候,也常常会忍不住赞美说: “真美,像画儿一样。”

  艺术使我们懂得“欣赏”真实的人生,“艺术”与“人生”本来就是一体的两面。欣赏人生,使人生变成艺术;欣赏艺术,使我们更懂得宽容人生。

  生命中有现实的苦闷、污秽、残酷、不幸,那么,到艺术甲云职烁自己,去看画、听音乐、读诗、读小说、看戏剧或电影,让我们在苦闷中看到舒畅,在污秽中看到明净清洁,在残酷中看到温暖仁慈,在不幸中期待一切的圆满幸福。艺术,在某一个意义上,非常像宗教,懂得欣赏艺术,懂得向美致敬,也就懂得了宽容、悲悯与赎罪。

  ① 选自《艺术概论),北京,三联书店,2000。蒋勋,艺术史家、诗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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